会议已经开到了尾声。

       销售部、经营部、人事部……这些部门的经理已经轮番发过了言，在他们的表述中，这一年疆域公司营收惊人，不仅销售业绩提高，业务类型也从科技延伸到了娱乐和教育，并且势头良好。人才引进也非常顺利，不论是刚毕业的名校学生还是已经有工作经验的职场精英，都削尖了脑袋想往公司钻。

       董事局的七个人坐在会议桌上前端。尽管会议室拉上了窗，光线幽暗，但还是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笑意，显然对经理们提到的数据非常满意。

       坐在最中间的是疆域公司的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拉斐尔·罗斯。他还不到六十岁，却已经须发皆白，浑身干瘦，脸颊上更是瘦得骨头外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。作为疆域公司的缔造者，他一生殚精竭虑，几经起落，过早衰老，早已经不苟言笑。但看着这个公司逐渐由小作坊变成庞大的商业帝国，几乎垄断了全球的机器人制造业务，还是忍不住牵动嘴唇。

       但他嘴角的笑容还未拉到一半，就停下来了，变成了诡异的咧嘴。

       坐他旁边的是零售商店总监迈克尔——手握实权的董事会成员之一。见到罗斯的表情变化之后，迈克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会议桌右侧。

       迈克尔抬起手。

       金融部总经理川田信子正滔滔不绝地介绍本年度公司的投资业务，看到迈克尔抬起手臂后，立刻收住了声音，不解地看着这个肥胖的男人。其余人的目光则汇聚到罗斯脸上。

       罗斯面容枯瘦，眼窝深陷，但一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隼。他正看向会议桌的右侧，在那里，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正端坐着，脸色沉在阴影里。

       “顾，你的表情难看得像我那个一天到晚只爱吃甜甜圈的老婆。”迈克尔看了眼一直沉默的罗斯，继续对顾说道，“怎么，你对公司取得的成果似乎不满意？”

       男人扭了下脖子，发出轻轻的“咯咯”声，但没有说话。他面前的介绍牌上，以加粗字号写着“顾如凯　研发部总经理”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已经占领了全球87.3%的机器人市场份额，各个型号的机器人都有，覆盖了从民用、商用到军用的业务范围，牢牢把订单攥在手里。”迈克尔语气严厉，“公司的其他部分投资也几乎都得到了收益，每年的商业评估报告，数据非常完美，预测走势也是良性。目前全球没有一家企业能达到这样的成就，顾先生，我不知道您不满意的地方在哪里！”

       话到后面，已经声色俱厉了，显然是故意说给罗斯听的。其余人都暗中观察着罗斯的脸色——面对这么明显的奉承，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化，连眼睛都没有眨，依旧看着顾如凯。

       顾如凯也不动声色，等迈克尔说完，才抬起头，在桌子上慢慢敲了几下，说道：“这些数据都没有问题，只除了一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哪一点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太快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迈克尔一声嗤笑，下巴都抖动起来了，“那难道我们要停下来等苹果，等谷歌，等阿里？他们可是巴不得我们停下来，好把机器人业务给抢回去！”

       罗斯对迈克尔的话充耳不闻，笑了笑，对顾如凯道：“你说，我们快在哪里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们一直在生产机器人，越来越多，越来越高级，但随之带来的安全隐患一直没有解决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安全隐患，”迈克尔顿了顿，“你是说故障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倒不是，良品率我们已经能控制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——我说的安全隐患，是人工智能的自主意识问题。”

       话音未落，四座里响起一片哄笑声。

       AI的自主意识，已经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，从有机器人开始，就在不断地引起争议。有人认为机器人只是多种工具的集合，本质上还是工具，不会有思想。也有人担忧机器人受程序控制，而随着程序的复杂化和智能化，已经不再是由简单的0和1组成的代码了，随时会产生自主意识。随着制造工艺的突飞猛进，机器人已经融入世界的角角落落，有人做过调查——如果全世界的机器人同时报废，那人类社会将立刻停摆，陷入混乱。

       在依赖机器人的同时，人们对其的恐慌和防范也在逐渐加剧。为了防止科幻电影里常出现的机器人统治人类的末世情景，以及越来越严峻的伦理问题，政府出台了一系列规定，比如限制机器人武装，控制生产总量，定期回收，和禁止给机器人安装人类仿生皮肤，以使机器人和人类在外表上严格区分开。

       但这些都是反机器人浪潮里的言论，早不新鲜了，作为以机器人制造业起家的疆域公司，就是在这些条条框框的夹缝中求得生存，并逐渐壮大的。现在，在如此高规格的会议上，听到这种言论，大家自然不屑。

       罗斯也皱起眉头，脸上的纹路挤在一起，仿佛无数条干枯的蚯蚓纠缠着。

       迈克尔连忙说道：“顾，以你的年龄，能担任研发部总经理的职位，是非常难得的。但如果你只有这样浅薄的认知，董事局会重新考虑你的任期！”

       “是啊，太荒谬了！”会议桌下也有人早就看顾如凯不顺眼——这个中国男人，才三十出头，就能与自己平起平坐，简直混账——此时立刻抓住机会，补充道，“弱人工智能向强人工智能的转变，有着不可逾越的技术天堑，这一点早就经过论证！你们这些人，整天杞人忧天，担心机器人变成人，简直可笑！我们生而为人，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去做一个人，我们制造的机器人就可以了？！”

       一番话后，偌大的会议室安静如死，只有窗子透过来的微弱光芒掠过每个人的脸。在他们的视线中，顾如凯沉默着，岩石一样坚硬的五官隐在明与暗之间。

       “已经出现了。”过了很久，他说。

       “什么？”迈克尔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“有人类情绪的机器人，”顾如凯逐一扫视众人，一字一句道，“已经出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会议室一阵混乱，震惊者有之，质疑者有之，思索者有之。但在所有人说话之前，罗斯突然抬起了手，敲了敲桌面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散会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没人敢违背他的命令。

       会议室的光线开始变换，似乎出现了波纹，每个人的身体都有轻微的扭曲。刚刚说话的几个人狠狠剜了一眼顾如凯，不情愿地在空气中变淡，逐渐消失。偌大的会议室里，只剩下顾如凯和董事局七人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说，机器人已经有了人的思想了？”年迈的女声，来自负责金融的法国老太太。

       顾如凯摇摇头，“还不算，我们发现了几个案例，它们已经能够绕开程序，有了自主思想。”顾如凯显然早有准备，随着他的话语，空气中轮番出现了三个机器人的影像，在会议桌的上空缓缓旋转着，“这个PG型号的机器人，原来被买去做重型工业制造，报废率极高，不到半年，它就体现出了恐惧的情绪；这个GUT098，对给女主人做糖醋鱼有一种执念，我们认为它对女主人产生了好感；而这个OYP000，原本是军用机器人，参加过反恐战争，对人类有着极端愤恨，曾经伤害过十五个人类。虽然这三个案例都只体现出了低级的情感，且都很单一，没有复杂的情绪交互现象，但这无疑是一个信号——人工智能的演化之门已经开启了。而推开这扇门的，正是我们。”

       七个人久久沉默着。

       这沉默极具压迫感，但顾如凯耐心地等待，只有手指在有节奏地轻敲桌面。

       嗒，嗒，嗒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你有什么意见？”这个迟疑的声音来自互联网软件和服务总监，一个矮小的印度裔男子。

       顾如凯想都不想便道：“首先，这件事不能声张，以免引起恐慌；其次应该增设检测程序，每一个出厂的机器人都要严格测验；然后设立监测网，任何有人类意识征兆的机器人都要被立刻召回。”

       迈克尔说：“这就够了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当然不够。”顾如凯拿出便携式薄膜电脑，向罗斯推了过去，“所以我准备了这个计划。”

       电脑的薄膜屏幕上，流水般划过一道道文字和图形，不紧不慢地在罗斯眼中掠过。

       他看了很久，脸色时阴时晴，眉毛却一直拧紧。看到后面时，他已经眉头紧皱，抬起头把电脑推给剩余六人。

       迈克尔看完后，看着顾如凯，怒气冲冲地道：“你知道这个计划写的是什么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顾如凯淡然点头：“当然，这是我拟定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迈克尔的手指点在屏幕上，说：“在预算这一栏，你写的是‘无上限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顾如凯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“在时间这一栏，你写的是‘不限期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没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而预计收益这一栏，你写的是‘无直接收益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知道？”迈克尔暴怒起来，“也就是说，我要花我们经营部数不清的钱，让你没有任何限制地花，更重要的是，这笔钱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收入！”

       “目前看起来是这个样子。”顾如凯耸了耸肩。

       迈克尔愤然站起，瞪着这个年轻人，眼眶暴起条条青筋，似乎要用目光把顾如凯一口吞掉。这个愤怒的姿势持续了很久，最终，他缓缓坐回座位上，环顾四周，说：“我们投票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结果很快出来。决定疆域公司生杀大权的七人董事局里，举手赞成者三人，反对者三人。而最中间的拉斐尔·罗斯，依然保持着令人费解的沉默。

       “拉斐尔先生，”迈克尔难得地语气恭敬，问道，“您看呢？”

       罗斯的眼睛眯得更细，眼缝里射出如针如隼的目光，刺在顾如凯脸上。顾如凯坦然以对。

       过了好一会儿，罗斯才扭了扭脖子，敲敲桌面。

       依旧是散会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从会议室出来之后，顾如凯收起了脸上的坦然，变得阴郁。

       他走来走去，突然按下电话，说道：“霍展，你进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个高大的青年立刻走进来，恭敬地走到顾如凯面前，低声询问：“顾先生，需要我做什么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迈克尔，零售市场总监，”他皱着眉头，“我需要找几个让他头疼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霍展点点头，“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干瘦的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，遥望远处城市，再环顾四周荒芜的郊区环境，恶狠狠道，“真不甘心！”

       他身边是一个粗壮大汉，正扛着两大包行李闷头赶路，说道：“老皮，别多想啦。我们再找找别的活干，实在不行，就回老家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“不！”名叫老皮的男人又吐了口唾沫，“雷子叔，当初是你让我来城里打工的，现在连个活都没得干，你还想劝我回去！”

       雷子叔不好意思道：“我……我也没想到厂里这么快就进了一批机器人，不过没关系，我们再找找别的活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哪会再有活儿？”老皮语气阴森，“现在到处是机器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话音未落，一个年轻人走到了他面前，问道：“你是老皮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老皮和雷子叔都抬起头，疑惑地看着这个面色沉着的年轻人。

       “有个活儿，”这个叫霍展的年轻人说，“希望你们帮忙。”